端茶送客

卧梅又闻花。

【双LEO】赤子(一发完)

一段无心插柳的故事,它始于盛夏,终于寒冬,他们没有春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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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连日来,天帝润玉总会冷不防地消失一段时间,时辰不定,盏茶即归。


        旁人不曾察觉,时时随侍其后的上元仙子却是看得分明,但也不知天帝陛下到底去了何处,时间之短连寻都无处可寻,每每刚至某处,就收到消息说陛下已经回了。邝露也曾问过,但都被润玉随口打发过去,似是不愿多提。


        这日刚过午膳,天界再次失了他们天帝陛下的行踪。


        而润玉此时身处人界,于琅琊山中一小亭内,与一人相对而坐,那人一袭霜色深衣,面色苍白,即使七月仲夏,依然使人疑心他是否寒冷难抑。


        那人提起茶壶为润玉的杯子斟满茶水,温声道:“公子若是再不出现,在下可就拘不住飞流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手扶杯身,看热气氤氲而起,笑道:“苏先生说笑了。只是润玉素日里杂务繁多,实是抽不开身来。”


        话音刚落,便听得远处有脚踏飞叶之声,润玉不动声色。片刻后,梅长苏视线越过他肩头,眉心一挑,下巴朝他身后微抬,道:“杯茶尚未饮尽,这就来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这才含笑回头,看来者身着绀青色裋褐,上身又罩一件护体皮甲,正飞身往这边赶来,身法虽不似仙家飘逸灵动,倒也有另一番飒爽英姿。


        及至亭内,来人张开双臂自背后结结实实给了润玉一个熊抱,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,眉眼弯弯朝他笑得开心。明明是人界十三四岁的光景,眉目神态却仍似垂髫小儿,略有痴傻,又极为灵动。


        “润玉。”那人念他的名字,一字一顿,咬得清楚明白,平白生出万般郑重。


        梅长苏轻声喝道:“飞流,不得无礼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毫不在意,任飞流将手臂环在他腰间也不躲开,只道:“无碍。飞流愿意同我亲近,我亦是高兴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听了这话,飞流更是开心,下巴搁在润玉肩头,朝梅长苏做个鬼脸,惹得梅长苏既无奈又好笑,伸出一指在他眉间轻点,故作不满道:“怎么,平日里一口一个苏哥哥叫得亲切,润玉哥哥一来,就不要苏哥哥了?”


        飞流直起身,坐到桌旁空着的石凳上,摇摇头,眼睛瞪得大大的,道:“不是润玉哥哥,是润玉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听了这话润玉也不觉被冒犯,毕竟若真按年岁来算,可不只是一声哥哥就可以的。


        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,为何飞流对他的名字有如此执念。


        三日后便是人间中元节,晚间山下村民会放河灯祭祀鬼神。梅长苏身体不便,不能同他们下山观赏,飞流便拉着润玉一起,难得愿意脚踏实地地走路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由他扯着衣袖,观脚下山径,却不是往河边去的,略有不解,也不曾开口问询,只随他去。


        飞流牵着他往山腰灌木中走,偶有枝丫阻身,他干脆拔出匕首几下削掉,为润玉勉强清出一条路来。


        夜色深沉,对润玉来说并没什么不适,他曾司夜神之职,这天下没有比他更熟悉黑夜的。飞流却怕他不耐烦,时不时地就要回头解释两句:“很快的,就在前面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不多时,只听飞流欢呼一声,步伐加快,三两步跃上一突兀出现的青石板面,扭头向润玉招手,让他也快点过来。


        待润玉在青石板上站稳,飞流挥臂向远方一指,语带兴奋道:“从这里看,更美!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,发现从这里可以看到山下那条河的全貌。


        浓重夜色下,人影几不可见,有河灯密密麻麻的漂浮在水面之上,沿河两岸亦有摊贩摆出各类精致灯盏,橘黄色的如豆火苗明暗摇晃,萤火成流。


        在润玉看来,这景色着实普通。但有这么一个人,愿意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美好都展现在你面前,单只这份心意,就令他感动不已。


        他曾经也如这般将自己仅有的美景捧给心上人,小心翼翼地讨好,布星台、流星雨,奈何终究是自己搞砸了一切。


        如今角色调换,习惯了付出的人,被这突如其来的奉献搞得措手不及,五味杂陈间,千头万绪只汇成一句——


        “很美。谢谢你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次日,润玉向梅长苏与琅琊阁少阁主蔺晨辞行。两人目送其渐行渐远,蔺晨拿折扇敲着手心,道:“按理说,如他这般龙章凤姿之人,当是一方名士,可琅琊阁居然查不到此人丝毫行迹,当真是怪事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梅长苏不以为意,“天下之大,总有人力无法企及之地,不足为奇。”


        蔺晨偏头看他一眼,意味深长道:“怕只怕他图谋不轨。”


        话音刚落就哎哟一声,蔺晨捂着脑袋抬头怒视藏身树冠之间的顽劣小童,“飞流!你做什么!”


        飞流抱着一根树枝,也是满面不愉,大声道:“润玉是好人,他救过我!”


        蔺晨一听这话就怒了,手中扇子朝他遥遥一指,道:“我也救过你,怎么不见你在我面前讨好卖乖!”


        飞流冷哼一声,飞身远去,似是不愿同他废话。蔺晨见状,脚尖一点,一跃而起,伸长手臂把人给捞了回来,然后困在臂弯里用力揉他的头发,飞流挣扎不开,不满地大叫:“你放开我!”


        梅长苏看着二人打闹,摇摇头一声长叹,不再管他们,自顾走开。


        再说润玉,在人间滞留这几日,于天界不过弹指,临行前写下的字迹,此时墨汁将将干透。他走到桌案前,将那份命格批语妥帖收好,然后在案前坐下,以手支头,用力地闭上眼睛,眉头紧蹙,仿佛头痛难忍。


        邝露站在门外,久久地凝视着他。


        两日之后,润玉再次下界,只是方行至天门,便听得身后邝露扬声唤他:“陛下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回头,邝露快行两步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,问道:“陛下是否要去人界,可否准邝露同行?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沉默地注视着她,邝露毫不畏惧地直视润玉双眼,自他登基天帝以来,已经很少有人敢这般同他对视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没说话,转身继续前行,默认了她的跟随。


        距上次下界,人间已过去两年。此时正值秋季,黄叶如金,落木肃肃。


        二人站在江左盟门口,润玉抬手正要扣门,邝露却突然侧身,振袖甩出一波灵力攻击。润玉拦截不及,情急之下飞身而出,抓住飞往这边的蓝色身影,一个旋身带着那抹身影避开了这一击。


        待两人站稳,邝露这才看清来者模样,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此时正被润玉抓着双肩,满面惶惑,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

        邝露见状,知那少年是润玉相识,赶忙上前赔礼:“不知是公子友人,冲撞之处,还望小公子见谅。”


        飞流眨眨眼,视线在润玉和邝露之间转了两个来回,然后抬手抓紧了润玉的袖子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放开飞流双肩,叹道:“你呀,都说了平日里要好好走路,刚刚如果伤到了怎么办?”


        飞流却只是笑,依然是一字一顿念他的名字:“润玉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或许笨嘴拙舌的年轻人不知如何表达内心欢喜,于是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诉说情谊,珍而重之地将你的名字放在唇齿之间,自此一呼一吸都是无尽缠绵。


        润、玉。


        江左盟的大门应声开启,梅长苏自门内款步行出,笑道:“润玉公子,好久不见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邝露看着眼前之人,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曾经的夜神大殿,沉稳内敛,清冷疏离。


        秋风乍起。


        二人辞行时,梅长苏望着无尽落叶,面带笑意,道:“怕是等不到与公子的再次相见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凡人寿数弹指须臾,梅长苏此身更是与天争命,他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,有些事情,是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了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心下了然,沉默回礼。


        凡人终生碌碌,尽管短暂却依然饱受七情六欲所扰,又或许正是因为短暂,所以才要在有限时间里尽可能尝遍百味。


        而仙人之路漫漫,痛也就更为绵延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从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,但面对无尽指责,依然不可避免地生出万般委屈愤懑,化作一团火,日夜焚烧五内,不得安稳。


        无意间瞧见梅长苏一生命数,坎坷至极,与自己何其相似,于是他想看看,是否自己往日种种,当真不可饶恕?


        润玉站在水镜之前,看梅长苏身边志同道合之友众众,不禁哂然,凡人都知晓的礼义廉耻,在天界却荡然无存。


        天道无情。


        是他的错,还是这天道的错?


        润玉:“他比我幸运得多。”


        邝露站在润玉身后半步之遥,看他满面凄然,轻声唤他,却不知该如何安慰,“陛下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收了水镜,似累极一般,摆手命她退下。


        梅长苏逝世之后,润玉便不再往人界去了,天界事务繁多,天魔大战之后,更是损伤惨重、百废待兴,容不得他一个人伤春悲秋。


        他将五感封存,不听不看不想,把自己裹成一个金玉其外的茧。


        如此,两月时间转瞬而过,战后复兴事务暂告一段落,润玉得以短暂休憩。是夜,润玉坐在案边闭目养神,却忽然生出一阵奇异的感觉,于是匆匆起身,眨眼便消失无踪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站在琅琊山腰,垂眼望着满山刺目白雪,风吹得他衣摆猎猎作响,他记得曾经有人在这里向他展示成流萤火。


        可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,脚下青石板依稀是旧时模样,却足够催老一位风华少年。


        “去看看他吧,他快死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看着眼前之人,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此人是谁,那人观他神态,自嘲一笑,道:“润玉公子容貌依旧,我却已是老态龙钟。在下蔺晨。”


        然后蔺晨笑意微敛,叹息道:“不知公子可还记得飞流?”


        自是记得的。


        润玉站在飞流榻前,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,如今鹤发鸡皮,躺在层叠被褥之中,浑浊的双眼不复以往清亮,但在看到他的时候,依然笑意融融。


        “我记得你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 润玉以为他糊涂了,但听他接下来的话,只觉心神俱震。


        他说:“你是我拇指那尾银龙。”


        天魔一役,润玉强驭穷奇,忘川一战后惨遭反噬,不得已暂入人间,栖于一小童之身,在其左手拇指处,化出一抹环绕其上的龙形。


        那时他们两人俱是奄奄一息,润玉借他之体休养,自身龙气亦救他一命,缘分自此结成。


        “我知道那时我快死了,太冷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 “但是你来了,我就觉得满身温暖。”


        “润玉,你是暖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 耄耋之躯下的赤子心性,说不出锦绣华章,只单薄一句“你是暖的”,却让润玉眼眶发酸。


        素来只道夜神大殿清冷,天帝陛下威严,久而久之,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冷心冷情,如今却有人说他是暖的,一腔委屈愤懑,仿佛都有了归处。


        飞流闭上了双眼,有灵体自凡胎起,润玉看着他一步步走远,赛雪银发渐染鸦色,蹒跚步伐恢复矫健。看他从老年回转至中年,再至青年,至束发年华时,蓦然回首向他展颜,一如往昔。


        放下了,一切都放下了。


        自缚之茧裂出一条缝隙,化天地,见众生。


        霎时雪起,他听得到每一片雪花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 在无邪微笑中,了悟天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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